深度林民旺南亚的地缘政治博弈及其战略
盘古智库林民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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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英国正式退出南亚,现今的南亚地缘政治版图逐渐形成。其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印度一家独大的单极权力架构。70多年来,南亚的地缘政治博弈就是由这一权力架构的现实所决定的,印巴争斗及印度与南亚小国之间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是该权力架构下的互动表现。与此同时,大国的涉入则是不同时期南亚战略格局构成的重要因素这一格局的发展经历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年,表现为美苏两大阵营在全球的冷战逐步蔓延至南亚;第二阶段—年,表现为中巴结盟对抗印度,而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则奉行印巴平衡的政策;第三阶段—年,南亚形成了清晰的苏印与美中巴对立的两极格局;第四阶段—年,这是南亚战略格局大调整的时期,原有的敌对关系瓦解,出现了新的变化和调整,特别是美印关系和中印关系都有了长足的提升。年南亚地缘格局开启了深度变化的进程,中印在南亚的关系格局愈发充满张力。面对这一新形势,应该未雨绸缪,主动经略。
本文作者系盘古智库学术委员、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林民旺,文章来源于《云大地区研究》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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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
南亚东濒孟加拉湾,西濒阿拉伯海,南部被印度洋包围,北方被喜马拉雅山脉阻隔,西面是沙漠,东边则是难以逾越的丛林地带,天然的地理障碍将其与欧亚大陆其他部分相隔离。其实,现在这一被我们通常称为“南亚”的地区,却并不是一直就以“南亚”来称谓的。
抛开悠久的历史不谈。年印度大起义失败,当英国实现了对这一地区的完全控制后,将这一地区称为印度次大陆(IndianSubcontinent),或简称为“次大陆”。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随着大英帝国退出,南亚国家取得独立,才逐步形成了现在的南亚地缘政治版图。然而,这些国家独立之初,并没有将这一地区认为是足以自成体系的“南亚”,相反,更认同它们属于东南亚(South-EastAsia)或者南部亚洲(SouthernAsia),因为当时的政治精英们普遍把从印度至印度尼西亚的整个区域都视为亚洲的一部分——“东南亚”。年巴基斯坦加入《东南亚条约组织》时,也并没有产生任何的“不适感”。
将印度次大陆称为“南亚”(SouthAsia),更多的是源于外部建构。一般认为,20世纪60年代,美国和欧洲的大学才开始广泛采用“南亚”一词,联合国、世界银行等国际机构也是这一时期逐渐开始使用“南亚”来界定这一区域。这种界定本身并没有对南亚国家的实际政策产生多大影响,南亚国家并没有完全认同自己属于“南亚”。例如,年印度尼西亚、新加坡、泰国、菲律宾四国外长和马来西亚副总理在泰国首都曼谷举行会议并发表《东南亚国家联盟成立宣言》时,斯里兰卡曾受到邀请,也希望加入并成为正式成员国。而年建国的孟加拉国曾首先试图加入东盟,尽管最终未能如愿。甚至年南亚国家联盟(SAARC)正式成立前,对于是否将缅甸算作南亚国家,都存在过激烈争议。新加坡前大使马凯硕回忆,年8月在斯里兰卡科伦坡举行不结盟运动会议,对于如何分配南亚和东南亚国家的座位,印度代表团坚称缅甸属于南亚国家,当时的缅甸外长则称缅甸属于东南亚国家,印度外长怒吼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缅甸属于南亚!
直至20世纪80年代,“南亚”概念才获得南亚国家的普遍认可和认同,进入各国官方词汇之中。促成这种变化的主要原因是,—年孟加拉国总统齐亚·拉赫曼(ZiaurRahman)力推地区经济合作,将南亚七国作为一个区别于东南亚的地区,并最终于年建立了南亚国家联盟。至此,“南亚”一词才被南亚国家普遍接受并认同。作为一个独立地区的南亚,其地缘政治版图的最初形成源于大英帝国的撤退。
但是,殖民统治的结束,并不意味着古老的南亚次大陆将焕发出新的生机。相反,70多年过去,南亚仍是世界上最不发达地区之一。一方面,绝大多数南亚国家仍然处在国家构建(nation-building)的过程,民族矛盾、宗教矛盾,恐怖主义、分离主义充斥着整个次大陆。
另一方面,民族国家的建立和民族主义的加强,反倒使得次大陆内部原有的联通性和共通性,由于国家边界的逐步确立而被人为地切割开来。地缘政治博弈同样加剧了这一地区的矛盾和分歧。作为南亚最大的两个国家,印度和巴基斯坦已经爆发过三次战争,而且还不时爆发对峙和危机事件。严重的地区内矛盾给了其他大国影响和介入地区事务的机会和抓手。
本文主要从南亚战略博弈和地缘政治角度,分析南亚地缘政治格局的历史演进与发展趋势。一方面,试图勾勒70多年来南亚地缘政治格局演变的内在脉络,另一方面,则尝试对影响这一地区战略格局演变的各种复杂因素和力量进行宏观上的把握,梳理影响并决定南亚战略格局变化的主要“玩家”和南亚格局演变的机制。
全文结构如下:第一部分从宏观上把握南亚地区内部的战略博弈,特别是印巴分歧和印度同其他小国之间的战略博弈;第二部分依据历史发展脉络,梳理70年来南亚战略格局的演变历程;第三部分分析近年来的大国南亚战略博弈的趋势和前景。总之,通过这样的宏观分析,把握过去70多年的南亚格局演变及未来趋势,最后就中国的政策应对提出建议和思考。
一、南亚区域的内部博弈
在大英帝国主宰期间,南亚在地缘上基本是一体的。随着年大英帝国退出南亚次大陆,渐次形成了印巴分治和其他国家独立的局面。与之相伴随的是,南亚地区原本的地理、交通、文化、政治、经济上的各种联系,都因为随后的战争与政治因素而被人为切割。大英帝国塑造出的地缘格局,可以说深刻地影响了二战后南亚国家之间的内部互动,以及域外大国涉入南亚的方式。
这种地缘格局,最明显的外部特征就是呈现出单极体系的特点。不论在地理上还是在其他实力指标上,印度都是南亚地区毋庸置疑的霸主。从地理上看,整个南亚次大陆形成一个自成体系的地理单元,北边有高耸的喜马拉雅山脉和喀喇昆仑山脉,南边有阿拉伯海和孟加拉湾的限制,西边有伊朗高原的阻隔,东边则有印度、孟加拉国和缅甸边境的层叠山障。印度占据了整个次大陆约64%的领土、74%的人口和81%的GDP。
由于地理条件限制,南亚形成了明显区别于其他地域的文化特征。喜马拉雅山脉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山脉,冬季时喜马拉雅山脉阻挡了来自北方的大陆冷空气流入南亚,雨季时则阻挡了西南季风穿越山脉,这样就使喜马拉雅山脉两侧的人民各自生活在不同的地理环境里,喜马拉雅山脉成为东亚大陆与南亚次大陆的天然界山。也同样由于地理阻隔之故,南亚形成了独特的“印度文明”。印度及印度教文化则成了这一文明的代表。
印度领导人信奉“天定命运观”。印度首任总理尼赫鲁的名言可谓家喻户晓:“印度以它现在所处的地位,是不能在世界上扮演二等角色的。要么就做一个有声有色的大国,要么就销声匿迹。”另一位印度总理瓦杰帕伊也曾说过:“每一个印度人,不管他是在国内还是在他乡,始终相信印度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但是,现实却总是让印度的“大国梦”一再受挫。印度不仅不满足于地区霸主的定位,同样不惮于追求“大国梦”,一直都在动员各种外交资源追求大国地位,如争取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席位等。但凡大国“标配”,印度也都会努力争取拥有,如航母、核武器。冷战后,印度力做地区霸主和世界大国的信心再次增强,特别是印度经济崛起更是让很多印度人相信“21世纪是印度世纪”。
印度在南亚“无可匹敌”的实力,加上其文化自信和经济崛起,自然导致了南亚区域内部两组力量的战略博弈:一组是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的生存之争,另一组则是印度同南亚小国之间的控制与反控制之争。
(一)印巴分歧和冲突是决定南亚国际关系的主要力量
这种分歧和冲突是具有“根本性”的,都是双方维护国家政治认同的“本体安全”所需要的。说回到两国的立国之本上。年6月3日,大英帝国的印度总督蒙巴顿制订《印度独立法案》,依据宗教信仰把英属印度分为印度和巴基斯坦两个自治领。这事实上是等于变相承认了两个国家的立国根基(存在的理由):印度是印度教教徒的领土,巴基斯坦是穆斯林的领土。所以,建国后,不论是巴基斯坦还是印度,在重新塑造国族认同时,都将对方作为自己国族认同的“他者”。巴基斯坦的“他者”是印度,印度的“他者”是巴基斯坦。
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存在,对彼此来说都是本体意义上的生存威胁。在印度的民族主义者看来,印度包含了大英帝国在南亚统治的全部领土,而巴基斯坦的成立则是大英帝国强加给他们的政治后果。印度认为,作为“穆斯林家园”存在的巴基斯坦对其主权安全构成威胁,因为印度国内仍生活着2亿多穆斯林。巴基斯坦发展好了,则证明印巴分治是正确的选择,进而可能危及印度穆斯林对印度的国家认同。而印度也正因为这一质疑,一直被巴基斯坦视为最大的生存威胁。
加剧这一“本体安全”的分歧是,印度寻求地区霸主角色,而巴基斯坦则一直寻求同印度的平等地位。在印度看来,它和巴基斯坦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国家,印度应该是具有战略抱负的全球性大国,不应将视野聚焦在同巴基斯坦这样的国家的安全关系上,其他大国也不应该将印巴两国置于对等的位置和角色上。但是,对巴基斯坦而言,虽然印巴实力的差距较大,但是巴基斯坦是南亚第二大国家,而且分治之初巴基斯坦的军事力量也较强,因此巴基斯坦总是寻求同印度平等的国际地位。20世纪90年代末后,印巴同时拥有核武器,反倒为巴获得了寻求同印度平等地位的信心。
此外,加上印巴分治导致的纷繁多样的现实利益的矛盾冲突,使得印巴关系具有高度的冲突性。年分治之后,印巴的矛盾涉及方方面面。其核心的争议问题包括克什米尔问题(涉及主权归属)、水资源分配(印度在上游,可控制水源向巴供水),还有其他各种各样问题上的分歧,如阿富汗问题等。再加上三次印巴战争、年的大规模武装冲突、年的卡吉尔冲突等,对抗和战争使得两国争议的问题更难以解决,敌对情绪可以说弥散在两国社会的各个层面。
除了印巴冲突,南亚国家之间的“凝聚力”也并不强。事实上,这些国家内部的身份认同和“叙述”是彼此对立的。在大英帝国统治时期,南亚很大程度上构成了一个整体。但是,这种“共同性”在各个国家分别独立后,反而被看作是一种“威胁”。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尼泊尔对自己国家历史的“叙述”就存在很大的“冲突性”。巴基斯坦在“民族叙事”中试图脱离同印度的联系,特别是强调伊斯兰教对南亚地区的征服,同印度教民族主义的叙述则具有根本性冲突。孟加拉国原本是巴基斯坦的一部分(东巴基斯坦),在年独立后,上台执政的人民联盟喜欢诉诸一套巴基斯坦“征服”和“虐待”孟加拉族人的“历史叙述”,通过惩罚年战犯等措施,使得孟加拉国的民族主义与巴基斯坦对立起来。尼泊尔虽然是印度教主导的国家,却需要强调自己同印度的差别,彰显其民族主义。可以说,南亚国家之间的不同身份叙事加剧了这种政治身份上的分离感。
(二)印度同南亚小国之间的控制与反控制之争
决定南亚区域国际关系的另一组力量来自印度同南亚小国之间的控制与反控制之争。印度虽然在南亚具有绝对的实力优势和霸主地位,但是南亚小国却并没有对印度百依百顺,反倒是印度的实力优势,引发了南亚小国对印度的怀疑和忧虑。这种忧虑主要源于印度采取霸权主义的地区政策。印度独立之初,继承了大英帝国在南亚采取的霸权式外交,也承续了大英帝国对不丹、尼泊尔、锡金等小国的控制,规定这些国家的国防、外交、经济等重要领域要接受印度的“指导”。直至年,印度和不丹重新签署友好条约之后,双方在法律上才形成正常的国家间关系。而尼泊尔迄今尚未实现同印度重新签订平等条约的诉求。
更严重的是,印度对南亚其他小国的武力兼并和内政干涉,让南亚小国切身感受到生存危机。年印度肢解了巴基斯坦,年吞并了锡金,还不时对南亚小国的内政横加干涉,最典型的莫过于20世纪80年代印度直接派兵干涉斯里兰卡、马尔代夫的内政。近年来,印度也是保持“一贯做法”。年7月不丹大选前,印度宣布停止对不丹家用煤气和柴油的补贴,立即使印度颇为不满的不丹和平繁荣党落败。年9月后,印度为了支持马德西人(取得尼泊尔公民资格的印度裔)的政治诉求——要在与印度接壤的特莱平原建立一个马德西人的邦,故意采取“半禁运”的方式使得尼泊尔举国陷入油气荒,以迫使尼泊尔政府赋予马德西人更大的政治权力。
印度的这些政策举措无疑让南亚其他小国的安全感极为脆弱,由此也造成相互信任度非常低。另一个消极影响则是,南亚的区域整合和地区一体化迟迟难以实现质的变化,迄今南亚区域内贸易依存度仅达到5%,相比之下,东亚国家之间则远远高于40%。印度凭借南亚小国对它的经济依赖来推行自己地区政策的做法,反倒让南亚小国高度怀疑印度推动地区经济整合的动机。例如,印度不允许不丹同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建交,阻碍不丹同中国建交并解决边界问题。印度的这种控制力主要来自不丹对印度形成的经济高度依赖。以年为例,不丹79%的进口商品来自印度,90%出口到印度。加上喜马拉雅山的阻隔,导致不丹的进出口只能通过印度加尔各答口岸过境。
一方面,南亚小国试图改变这种对印度的完全依赖。尼泊尔一直在推动改变同印度的全面依赖关系。由于年签订的《尼印和平友好条约》规定两国开放边界政策,彼此国民在对方境内享受国民待遇(如工作、经商与置业)这就使得大量尼泊尔人在印度工作和生活,印度得以在尼泊尔招募大量廓尔喀人到印度军队服役,大量印度人在尼泊尔工作、拥有财产或做生意,印度的货币也可在尼泊尔通用,尼泊尔的社会精英大部分到印度接受教育。这一现状致使很多尼泊尔人开始担忧国家“锡金化”,因此尼泊尔不断有声音要求废除或者修订《尼印和平友好条约》。年尼共领导人普拉昌达上台后,提出要废除这一不平等条约,重新审议尼印两国签署的其他条约。然而由于尼泊尔内政及来自印度方面的阻力,迄今仍未解决这一问题。
另一方面,南亚小国也不断借助域外大国和邻近强国的力量来平衡印度。对巴基斯坦而言,主要是运用两种策略应对印度的地区实力优势,一是采取非对称战略,即常常为印度所诟病的“恐怖主义”,另一则是采取外部结盟的方法。巴基斯坦建国以来就一直奉行积极结盟的政策,凭借自己独特的地理位置优势,如冷战时期向美国提供U-2侦察机军事基地、作为年美国发动的阿富汗战争的后勤基地和过境走廊,通过同美国结盟来抵消印度的实力优势。
同样,南亚小国也集体提出一些重要倡议来平衡印度。例如,斯里兰卡力推的“印度洋和平区”倡议尽管受到印度的强烈抵制,最终还是得到国际社会的普遍支持。年成立的南亚国家联盟(SAARC),也曾一度被印度视为孟加拉国带着南亚小国抱团施压印度的平台。南亚国家还试图吸引其他大国参加南亚国家联盟,来抵消印度在地区组织中的优势,如年11月在达卡举行的第13届南盟峰会上,尼泊尔等国坚持南盟要吸收中国成为正式成员国。但是,印度一直力阻中国加入。最终,中国、美国、日本、韩国等都被吸收成为南盟观察员国。
总而言之,大英帝国撤离后的南亚形成了一个单极的地缘格局。这一基本格局塑造并决定了南亚国家之间的战略互动。印度与巴基斯坦的地缘政治斗争是主导这一区域国际关系的核心,而南亚小国同印度之间展开的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则是构成这一区域国际关系的重要一面。除此之外,影响这一地区更重要的因素则是其他大国的涉入。
二、大国在南亚的战略博弈(—)
长期以来,南亚在国际政治中的显要度并不高。在整个冷战时期,南亚都处在美苏争霸的边缘位置。这就决定了大国对南亚的涉入并没有延续性,都是基于这一地区爆发的重大事件才采取的应激性策略。一旦事件平息或者情况发生变化,大国的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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